[HQ!!/阿吽] IN THE APARTMENT

来炒个冷且欧欧西的冷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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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来这间公寓的第一天,岩泉把拖来的大大小小行李往门前一堆,准备掏钥匙的时候听见隔壁传来一声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喊声。

“小岩,你也来了?”

那时候他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难不成我还一不小心带了件超大件的行李过来?当然下一秒就被否定了,因为他看见及川掏出一把跟自己相似的钥匙开了隔壁的门,钥匙串在食指上滑了两个圈,丢下一句话。

“好巧,这下又要当邻居了。”

门就被轻巧地带上,像是预料到了再晚一秒自己就会收获岩泉的头锤一个。

岩泉一,抱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愣在门口,心底冒出的第二个念头是,该死,又被这家伙摆了一道。


挑公寓的时候是两个人一起去看的,看到这间公寓的时候陪自己来的及川反倒兴致比自己更高。

“这间公寓不错吧?房租便宜地理位置也不错,离车站近,而且去你学校我学校都很方便呢。”

“谁要去你学校啊?”

“你啊。怕小岩你太想念及川先生了嘛。”

“我可以打你吗?”

“你已经打了!太过分了小岩!我这么诚心诚意帮你挑选。”

“那种多余的好意我不需要。”

“再说再说,这间房从窗户这儿就能看见樱花树诶。”

说这句话的时候及川正巧站在那扇窗前,回头来看着岩泉,身后那棵樱花树还没到盛开的季节,却也有零星的花苞缀在叶间,风一起枝叶攒动跟他的衣摆一同扬起——喂喂这幅场景也太像少女漫画里的镜头了吧,岩泉本来打算这么吐槽,又硬生生地被那位少女漫画里走出来的男主角给憋了回去。

“——不过,小岩这种筋肉笨蛋倒是跟樱花一点也不衬呢。”

“对不起,我可以揍你吗?”

“既然已经揍了就不用再问一遍了吧!下次好歹听我说完回答再动手嘛。”

“那你说。”

“不可以。”

“驳回。”

事情到这儿就应当结局,结局是后来他在一堆大大小小的公寓里还是选中了这一间,偶尔听听那个人的话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以后也少有这种机会。


——原本,应当是这种结局才对的。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偏离了预想的方向。

草草把大包小包行李整理一通,瓦楞箱散在屋里还未来得及收起,他环视一圈想这间房子其实还是蛮小,一个人住都显得拥挤,好像也没有及川说得那么好。而后瘫倒在床上像是为了发泄一样吼了一句“及川你这个笨蛋”,像挤在屋子里的瓦楞箱一样挤在他心头的情绪并没有散掉一些。

反倒是隔着墙传来一句模模糊糊的话。

“小岩你才是笨蛋,我都听到了啦!”

……哦,隔音还不太好。还能同这位近邻时不时来个隔墙对话。他想着这下不行,被另一边听见了自己的满腹牢骚不太合适,又反应过来这恰巧是尽头最里一间屋子,他的邻居就只有及川一个,居然还暗暗松了口气,而后才记起这意味着自己一出门就注定要经过及川的门前,也不知道是种幸运还是不幸。

“说别人是笨蛋的人才是笨蛋。”

“说起来是小岩你先说的吧。”

“那句不作数。”

“太过分啦。”

不知道再这么吵下去房东会不会找上门来,不过他没想到那么多,就只是对着墙重复毫无意义的对话。不知道是哪边先没了声音,也可能只是音调低了传不到另一边,这段无谓的对话才被终结。

而后岩泉在窄窄的床上翻了个身,更贴近墙了一些,说话比先前低了一点,不确定这个音量合适不合适,传不传得到对方耳里。

“话说,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隔了一阵才传来回答,也比刚刚低了几度的音量。

“上次跟你来看的时候我就觉得中意了,我才是没想到小岩会选这里,明明完全听不进我说话的样子……”

声音越来越低,后面再说了什么,他也听不清了。他想开口解释,又觉得没有必要再解释。


——他唯一的失误是,没有算到这并不是最后的机会,所以结局才会偏离了原有的轨道,重新变成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岩泉躺在床上,重新打量了一遍这间将要成为他生活一部分的房间,自嘲一样想这是不是第一次自己这么认真地观察这里。

房间不大,或者是自己带来的东西太多,东西摆放好再多挤一个人进来都显得拥挤;天花板有点低,电灯摇摇欲坠地,有风打来光就开始晃,他估测了一下站在椅子上应该就能轻松换下灯泡;沙发套被常年阳光晒得褪色,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很重,混杂着刚洗过床单上的阳光味道带上了微妙的温度;床比家里的窄,一个人倒是刚好,就是翻身时总在吱呀作响,一个人的房间里这样的噪音格外突兀;窗外的樱花开了,躺在床上斜斜地看过去,看不全,只能看到樱色的残影。

其实这间房没有及川说得那么好,也没有自己第一印象里那么不好。岩泉背靠着墙躺下,合上眼长长吐一口气,当作这一天的终结。


而他今天最后一个关于及川彻的念头是,这样下去没准一辈子都要跟这个人纠缠不清。



2


等到岩泉意识到其实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遇见隔壁的及川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再为煎蛋时总是糊在锅底而困扰了。


本来,两个人不在同一所学校,通勤时间也不同,上了大学后及川依然还在打排球,更加早出晚归。偶尔岩泉睡得不那么沉的时候,也还会听见隔壁的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迷迷糊糊之间摸到闹钟,眯着眼确认时间,心想那样的生活明明前不久还是自己习以为常的部分,现在却觉得已经是许久以前的回忆。

窗外的樱花过了花期,开了又谢,隔壁的及川留给岩泉的印象,也停在了那扇总是关着的大门和时不时隔着墙传来的细碎声音上。传来的大多是些无意义的杂音,那位邻居冒冒失失,会常听到磕磕绊绊的碰撞声,听见就忍不住分心,好不容易有自信做好的荷包蛋又不小心煎过头。

——唯有深夜的无聊电视剧,声音总会刻意调小,就跟清晨带上门时的动作一样小心翼翼。岩泉没有见过,却可以清楚想象出那个人做这些事时的样子。


遇见及川的机会,与其说是不如自己想象得那么多,不如说只要不刻意去调整时间,就几乎为零。路过时总会惯性一样去看隔壁的名牌,像是确认隔壁住的还是及川,但即便曾确认过无数次下次经过认不自觉再去看,甚至怀疑那里是不是住了一位自己不认识的、恰巧同名的及川先生,名字音节念起来很熟悉,门牌上残留气息却又透着陌生。

得出这样结论后,岩泉本以为自己会更心情舒畅一点,或者与之相悖地觉得有那么一点不适应,结果却似乎哪边都不够准确,也可能是因为在意识到这件事之前,自己就习惯了这样的情形,钝感到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就抢先半拍接受了此般现实。

与隔壁相隔仅薄薄一层墙壁的房间里,岩泉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下写着永远也写不完的课题,在电视旁高高堆起一沓想看却没有机会看、要还却总是忘的录像带,在狭窄得仅容一人的厨房里学会了总算能让自己安心吃下的菜式,在只有一个人的餐桌一遍解决自己的战果一边自嘲一样想对面那张多出的椅子是不是个摆设,再在咯吱作响的床上辗转度过无数个夜晚。

几个月前未曾预料过的未来,自然而然地变成了生活的日常。——有及川参与,却无法走近的日常。



日常的存在,可能就是为了哪一天会被不速之客而打破。对于岩泉来说,没有例外。

被打破得很轻巧,轻巧得只有一声开门声和一句随之而来的“小岩,不锁门可不是好习惯”。

正在对付自己不算太擅长的炒饭的岩泉怔了怔,心底冒出了两个字——来了。

“不敲门就直接进来也不是什么好习惯吧。”

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得到对方是带着怎样的笑容吐着舌头说抱歉的,尽管岩泉认为他的心里也许并不觉得抱歉——但他还是回过头去,示意了一下及川可以在那张餐桌前坐下,然后把今天也炒得稍微过了头的炒饭装盘端上桌去。

来这里以后他第一次庆幸桌前还多一把曾被他当作摆设的椅子。

“所以,你是来做——”

“小岩,我肚子饿了。”

“啊?”他低着头舀起一勺炒饭,“那就回家去啊。”

“我家冰箱空了。”像是才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一样,突然就啪一声双手合十当作拜托,“闻到小岩家里炒饭的味道就过来了。”

岩泉没有立刻答话,像在犹豫这句简单而浅显的话还有没有第二种解释,而后才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所以——呃,你想吃这个炒饭?”

对方的脸上还维持着和刚刚一样的微笑弧度,浅浅地点点头。

“嗯,是啊。”


一向只有一人的餐桌突然多了另一个人,岩泉只好起身去橱柜里找出多余的碗碟,却才发现大约是太久没用过的缘故有些积尘,一边对那位看起来已经等不及了的人示意可以先把自己盘里的拿去吃,一边打开了水龙头。

两个人的房间就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哗啦啦的流水声和碗筷碰撞的杂音。

岩泉把洗净的碗碟带回桌前,沉默着一言不发地分食再一言不发地解决自己盘里那一份大多是刚刚糊了的那部分炒饭。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跟这位好久不见的老友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吃饭,是比上一次见到他更加久远的事。

无言的沉默终究要有人来打破。

“我说你,来这之后就没在家里开过几回火吧。”

“啊,嗯。因为训练的时间太紧了嘛,完全顾不上。”

“你也知道你还在训练啊?不好好吃饭看你还打不打得动排球。”

“——知道啦,饭我还是会吃的。小岩就跟我老妈一样。”

“啊?你说什么?”

“当我没说。”

而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要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

“话说,小岩你原来不擅长做饭啊?我都不知道。”

“家里连冰箱都空了的人是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吧。”

“及川先生可是很擅长料理的哦?”

“啊知道了知道了,你看起来就是那种只会煎蛋却会把荷包蛋煎得很好看的那种人。”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你就当作是在夸你吧。”

对方没有再继续接话,耷拉着脑袋扒拉着盘里剩下的一点炒饭。

说的都是些很无聊的话,他清楚,他也清楚对方清楚。以前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常说这些毫无意义的事,却未曾像今天这样两方都觉得索然。曾经习以为常的日常,一旦被打破被新的日常所替代之后,那些曾经觉得有趣的细枝末节也开始成了枯燥无味的琐事。



那天晚上他们的对话里常常出现沉默,岩泉是在与及川道别之后一个人的厨房里洗着两个人的碗筷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以往他们也常常沉默,或者也有时依赖着沉默而不必开口向对方传达些什么,两人共处同一间密室里,沉默是必然的,他曾经觉得在这个人身边的话,沉默或许不是那么值得在意的事。但今天的沉默却不再是那样的感觉了——不再是令人感到安心的沉默,也不再是刻意而为之的沉默,是不可预知也无法抵抗的未知事件。数次短暂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步,但谁都到不了对面。

就像他和他明明是比先前处在了更近的距离,却隔得更加遥远。


那天及川跟岩泉道别的时候问了一句“下次还能再来和小岩一起吃饭吗”。

岩泉没有像以往那样反驳,或是向对方发着没有人当真的火,他只是用很微妙的角度点了点头。

及川对这样的回答似乎没有觉得惊讶,或者只是他把心情藏得太好,撂下一句“那小岩可要好好锻炼厨艺了哦”就关上了门。

这一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道别,岩泉的印象比之前得知两个人分别考上了不同的志愿学校时的还要强烈。

像是不敢确定,关上那扇门之后,及川会不会又变回那个只停留在名牌上的、他不认识的及川。


那天他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辗转了很久,是来到这以后的第一次失眠。



3


填志愿的时候两个人并没有商量过,虽然共同的朋友那么多,多少也会听到一些风声,但两个人却不曾当面提过。——应该说,岩泉和及川一起共同决定未来的次数,基本没有。初升高的时候选了青叶城西,岩泉不知道及川是不是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跟从大多数人做的选择;IH时县预选赛败退了之后,也近乎是刻意地绝口不提,却又在第二天去体育馆的路上撞见,互相嘴不饶人地调侃了几句。

只有这一次没有商量过的结果出了一点偏差,看到结果的时候岩泉也在心想,可能他也好及川也好,太过自然到甚至忘了去考虑两个人对未来也会有不同的选择。

或者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谁期许过还会共同拥有某个未来。是及川先决定的体育特长生推荐,岩泉看着及川说出跟自己的志愿学校不同的校名时,他也忘了自己有没有一点点出乎意料,他只光顾着心想,是同一所城市,学校间隔得也不远。


——隔得不远。岩泉那时候确实是这么想的。现在的事实是他们的物理距离远不止是不远的程度,比还在家里的时候更近了些。

岩泉对这样的情形是隐隐有些抗拒的,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但再往下追究一步,为什么抗拒,他却又说不上来。他不擅长思考这些复杂的心绪,以往也习惯用满满的行程来逼迫自己把这些看起来可能没那么重要的事先放在一旁,期望着也许放着放着哪天它就会自行蒸发。

这样的事干得多了,多少也会被常在身旁的那个人察觉。那时候他说了什么呢?大约是“就是这样小岩你才会不受欢迎啦”或者是“小岩还真是表里如一的排球笨蛋呢”之类的话吧,反正最后总是以说笑和调侃结尾。



那天以后,及川来岩泉家的次数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了。一开始大约是惦记着第一次来时岩泉的那句说教,好好地敲门等着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应答才推门进来;后来也不等应答了,敲门变成了象征性的动作,和推门而入一气呵成;再后来索性就将象征性的动作也一并摘除,恢复到第一天的情形,不同的是习惯了的主人也不再对他说教,而是头也不回就撂下一句“你先坐着”。

餐桌上的菜式渐渐变得多了,常备的碗筷多了一套,狭窄的房间开始变得拥挤,挤满了先前不曾有的声音。来的次数多了,改变自然也开始变多。——只是相同的事干得多了,多少也会被旁人察觉,这一点谁对谁都很适用。


于是在某一天岩泉觉得自己终于站在下一秒就要开始习惯并接受这样的日常的危险时刻,他在及川打算推门离开的时候叫住了他。

“及川,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对方很鲜见地没有可以装傻,只是摸着脑袋回过头来,脸上挂着窘迫。

“还是被小岩给发现了啊。”

他没有回话,叹了口气往沙发上一坐,顺手拍了拍身旁空出的位置,示意对方坐下。

及川也不推脱,径直走过去,习惯性抱膝坐下。


这张沙发原本就不大,挤了两个一米八的男生就更显得局促,两个人挨得比想象中更近。

岩泉没有继续问及川到底是在为什么样的事烦心,是学校里哪个可爱女生带来的恋爱烦恼,还是在排球部里状态总是不好。岩泉没有问,及川也不说,只有这时他才会想起他们在餐桌上也很少提自己在学校里的事,硬生生地将两人独处时的那部分自己同平日里的自己割裂。

偏偏这时有些可笑地记起,忘了是谁说过,人总是无法在亲近的人面前隐藏脆弱。岩泉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稍稍恢复自信一点,相反地,他带点绝望地发现,他对及川现在的境遇几乎是一无所知的。——正因为一无所知,才就连几句像样的安慰也说不出口。而他莫名的自尊也阻止他开口再继续追问,像是一旦追问下去就是对什么东西认输了一样,只好放任这般场景继续维持下去。他能看出及川深陷烦恼,也能看出他在寻求的大概也不是自己浮在表面总探不进深处的安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时候他才隐约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对住在及川的附近如此抗拒。物理上的距离始终抵消不了境遇的差别,早在自己看到志愿结果的时刻就应该明白——而现在,与及川近在咫尺的现在,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更近的距离,来彻彻底底清清楚楚地观察自己与及川之间如何变得越来越疏远。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彼此的了解也越来越少,聊天的内容多半只是扯扯家常顺带怀怀旧,印象停留在之前已经太久了,久到他都忘了人也好感情也好,都是会改变的。

没有什么是时间和距离改变不了的事物。而这个距离,绝非物理上的意义如此简单明确。



拥挤的客厅里,晚饭前开着打发时间的电视忘了关,直到现在依旧开着,从无聊琐碎的新闻播到全国各地的天气寒暖。杂音一直在响,空气却一直都是沉默的。

岩泉不太擅长思考复杂的问题,也讨厌一直忍受不好受的氛围,比起更深地再往下究根问底,他想自己也许还是选择做个行动派比较合适,于是他决定先打破这僵局。他明知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也不是彼此希冀的结果,但他仍执意去做。

“及川。”于是他叫他的名字。

“嗯。”而他用微弱到几乎被淹没的声音应答。

他们挨得很近,天气已经逐渐炎热起来了,透过薄薄一层衬衫甚至能感知到对方身上散发着与自己不同的温度。

岩泉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身旁及川的那只手。——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一开始只是触碰,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对方握得太紧的拳一指一指松开,他知道这是及川在沮丧或是失落时的习惯性动作,他也不止一次见过及川握拳握得太紧,松开时掌心甚至留下了很深的指印。安慰这回事,他不习惯做,在这样的情形下也做不来,能做的只有把及川执意要握紧的手再一次松开。

不是什么重要的言语也并非从小到大约定俗成的暗号,可这间房间沉滞已久的空气,一瞬间又重新恢复了流动。距离没有因此在缩短,岩泉在意的也并不是这些,这些复杂又难以定论的事,他从不爱去想,全都藏在心底深处。而此时此刻他所在意的,只有眼前这个人的心情会不会因此而稍微缓和一些。

他们没有再继续言语。握紧了的手被松开,松开的手又被握紧,握紧的手被再次松开,反反复复的动作,最后松开的手握住了另一只手。

他们没有再多说一句。但彼此心底清楚,这绝非沉默。


大概再问他们那天一言不发地在沙发上挤了多久,谁都不会记得。岩泉只记得他抬起头来扫到电视的时候,刚好看到那个笑容甜腻的女主播照旧地说,明天这个城市也会是晴天。



4


意识到隔壁的房间开始变得沉寂、而自己的餐桌又重新变回一个人时,岩泉才记起好像听及川说过,他的学校要比自己早几天放暑假。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岩泉庆幸着这间租屋虽然便宜,但也有空调可用,虽然机械运作的声音吵得让人心烦,习惯了以后也和窗外不停歇的蝉鸣一起只当做不合时宜的背景音。

窗外的树挡不住阳光,依旧晒得房客燥热难安。


正在收拾回家的行李的时候,岩泉接到了及川的电话。语调是一如既往地尾音上扬,不必看都能想象得出对方常挂在脸上的营业式笑脸。

“小岩小岩。”

“又怎么了你?”

“为什么要说又啦!我可是好久都没跟小岩通过电话了都。”

“所以……你就是打个电话来跟我怀旧的?那我挂电话了。”

“等下啦,我有正事要托小岩帮忙的。”

“嗯——怎么了?”

“我买给阿松他们的伴手礼忘了带回来了……小岩你帮我带回来?”

“我的行李箱已经满了哦。”

“拜托啦拜托,回来我请你吃冰。”

“……拿你没办法。”

“那,拜托小岩了哦。”

“嗯。”

挂掉电话时看了一眼通话时间意外地很短,但确实就像及川说的那样,其实他们已经很久没通过电话了。住得太近也许是个原因,要说什么话对着墙抬高声音,对面就能听得一清二楚,虽然仅有的几次对话也大多是毫无意义的明晚想吃什么,或是天气好热你那边已经开了空调了吗。

电话里人的声音听来往往和平时听到的有着细微差别——毕竟也是声音化作电波再拆碎重组之后的产物——所以隔了电话听来熟悉的声音也带了几分陌生,更不用说电波气息明显提示的距离感让声音变得更加遥远不可及。

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等到岩泉走到隔壁门口才记起自己忘了问及川把备份钥匙藏在了哪里,只好带着碰运气的心情在门口那盆蔫到看不出是什么植物的盆栽底下一摸,一摸就摸出一把钥匙,才觉得及川可能只是认为自己十有八九会猜到,所以不值得一提罢了。

回去的时候也该记得说说他,放在这么好猜的地方,小心哪天就被谁谁谁给摸走了也说不定。


这还是第一次进及川的屋子。尽管从前在家中的时候两个人也常常互相串门,岩泉来到这个所谓及川的家中却还是第一次——他想,与其用家来形容,倒不如说是住所要来得更加准确。他不是没见过及川这个人的房间应该长什么样子,这里的景象却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里住的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及川,他几乎都要如此确信。生活所留下的痕迹很少,大约是主人确实停留在这里的时间太少的缘故——白天的时间大半在外,晚上又分了一半时间给邻居的屋子。

厨房看起来没开过几次火的样子,就跟它的主人曾经宣称的一样。瓦楞箱还四处散落,大约也是不打算再仔细收拾,得过且过。窗外也能看到自己日日所见的那棵樱树,只是没有隔壁的风景完整。

及川跟他一同来看屋子的时候明明很中意那棵樱树,却没有选隔壁的那个房间。有些事他不说,及川也从不曾提起,无数个可能掠过心间,却也只是轻飘飘地一闪而过。没人提及的事,就会永远成为秘密。


伴手礼倒是很快就找到了,就搁在显眼的地方,但他却没有马上就走。

房间的格局跟他的很像,家具摆放的位置也很像,床同样靠着中间相隔的那道墙。

他想起从前去及川家中拜访的时候,两个人为电视、餐桌和沙发该怎么摆放争吵了很久——及川的坏毛病,吃饭时也不甘寂寞地想要看电视。那时还很小,为这点小事也能吵得起来,吵到不知是谁家中的谁说了句,一君和彻君,你们以后又不会住在一起,吵这个也没有意义吧。登时哑口无言,一分钟之后重归于好,忘了是谁先拉起谁的手,照旧开了电视看,英雄那么厉害终于打败了怪兽哥斯拉。

对及川这个人的印象总停留在回忆,或者不如说及川这个人本身就是他回忆的载体。回忆这个动作其实和呼吸意外地相像,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无法轻易遏制却也常常因为太过自然而被忽视,太过自然到离开了之后就变得格外难受。

不过回忆是回忆,熟悉归熟悉,这里冷冷清清残留着的却不是承载他记忆的那个及川了。

岩泉停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是哪里不对劲。

——电视隔餐桌那么远,那家伙根本没在这里好好吃过饭吧。

这一点,回去也得好好再对他说教一顿。


后来他合上了门,备份钥匙在手中划一个圈,落到自己的钥匙串上。

——等及川请自己吃冰的时候再交给他吧,还有好多话等着要一起交给他。



5


暑假时托伴手礼的福,两个人出来见了一面。一人叫了一大碗冰沙,在冷气开得过了头的店里吹了一下午冷风,一直冰到两个人都开始嚷嚷着头痛,还要一边再往嘴里送一口冰。

岩泉终于找到机会把忍了很久的说教一口气倒出来,及川坐在对面,咬着勺子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口齿含糊得谁都听不清。末了,把勺子伸过来挖了一大勺岩泉碗里剩下的冰沙,神色自如地就像在吃自己的那一份。——真是,完全拿他没办法。

“我说你,有没有认真在听啊?”

“有啦有啦,备份钥匙就放在小岩你那里好了。”

“嗯?”

“不好吗?反正小岩很可靠的嘛。”

“话是这么说……”

“东西我也好好在吃啊,现在也有好好在吃。”

“现在又不是在吃饭,再说好好吃不是叫你吃我的这一份。”

“就是想尝尝味道嘛,你要不要尝尝我这份?喏。”

“唔,太甜了。”

“之前我就想说了,小岩你口味实在是有够清淡的。”

“吃不惯就自己做饭吧你。”

“不是说不好吃啦!我又没说过不好吃。”

“啊是吗。”

“小岩做的饭有我老妈的味道。”

“我的手艺跟阿姨的没法比吧。”

“嗯——就是很像啦,怎么说啊,家的味道?”

“别说了,我鸡皮疙瘩都起了。”

“咦?是这里的冷气太冷了吗?”

“不好意思,是你太冷了。”

对方也不答话,只一个劲笑。看到他笑,岩泉也会不自觉在心中带出几分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今天谈话的气氛很好,不像先前一起吃饭时那样常常沉默或是冷场,及川笑起来的次数很多,对他的说教也异常顺从,像回到了高中时候,甚至还更听话了一些,可能——他暗自揣摩——可能是因为今天约了以前常一起来的店、点了往常最常点的小食,想到高中时候的事心情就忍不住会好起来。


那边及川收了笑意,照样带了轻描淡写的语气丢出一句分量一点也不轻的问话。

“那小岩,你有没有交到女朋友啊?”

“看就知道没有吧——”猝不及防被问到,岩泉僵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嗯……我只是在想要是你交了女朋友我也不太好这么经常过去蹭饭了吧。”

“就算没有女朋友在也不该这么常来蹭饭吧。”

“好像也是。”说完自己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也不知是哪里戳了他笑穴,岩泉自认这里绝非应该笑出来的点。

“及川你也没有在交往的人吧?”

“唔。”

“还真是少见啊……”

“实在是太忙了嘛,就算交往了大概也会很快被甩的吧。而且……”

“而且?”

“而且我有小岩就够了!”

桌下猛踢一脚,桌上狠狠挖回了一大勺芋圆。

“你知不知道你在开什么程度的玩笑啊?”

“知道了知道了现在知道了啦——小岩你不是知道我在开玩笑嘛,下手这么重,要是打不了排球都是你的错。”

“你这不还是好好的嘛。”

岩泉也尽量学着对方模样轻描淡写打算让话题翻篇,事实上他可能比表现出来得还要更火大些。总是这种轻浮又两不搭边的态度,岩泉不清楚及川在除自己之外的人面前是不是也表现出这幅模样,也不清楚对方对及川这样的态度会不会很受用。一是一二是二事情的两极从来搞得清楚分明的他,不知道怎么就在这个人面前碰了壁。

但这点情绪大概没能被对面那个制造者所察觉,话题还在这一茬那一茬继续。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晚风吹起倒也消了几分暑气。路上还好巧不巧遇上了及川家的妈妈,岩泉想要顺手替她拿过购物袋时被及川抢了先。

于是及川妈妈就掩着嘴眯着眼瞧,一边啊啦啊啦感叹几句“好久不见一君是不是又长高了点”,一边数落着自家儿子怎么不多请一君来家里玩呢,往家里挂电话时候明明还总提起。

及川挠了挠泛红的耳根——岩泉心想那约摸是夕阳留了几分影——低声嘀咕了一句“我才刚刚要说就被老妈你抢先了嘛”。

“那,一君来的时候我给你做油炸豆腐吃喔。”

“啊,好,谢谢阿姨。”

“小岩什么时候来?明天?后天?”

“这么急?”

“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喔……排球部还有合宿训练来着。”

“哦——”岩泉想不到下一句该接怎样的话,尾音就被拖得老长,“那我明天就去。”

“啊——还没来得及把伴手礼给阿松他们呢,什么时候也要约他们出来一趟……小岩你一起来?”

“好。”

“我说,我们几个里,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打排球呢。”及川突然压低了声线,稍稍扬起了脸,没有看身边的岩泉,“总觉得——”

没有说下去。话收得突然,岩泉却也不觉得意外,原本如果及川不主动打住,多半也会被他制止着继续往下说。还尚未说出口的话怎样都还可以后悔也可以收回,一旦说出了口,就带着一种成真了的笃定。

岩泉想问的话其实还有很多。比如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及川在为什么样的事而烦恼,跟从前的他还一不一样,跟自己还有没有关系,在哪里自己可不可以帮到一点。比如为什么及川可以如此轻易地开口问着先前两人都闭口不谈的、对方生活中自己没能见证的那一部分现状,又为什么可以轻描淡写地将结果带过。比如他没能讲完的这句话是不是同自己想的一样,他没有开口说过的话是不是又同自己猜的一样。

但他是希望及川不必再把话说出口的。

他们没有开口约定过,但常年如此下来却也形成某种默契。对方不说,自己也不会开口过问。自己不问,对方也不会再多说。


“啊,我妈叫我过去了,那,就这样。再见咯小岩。”

才意识到走到了分岔路口。岩泉恍过神来,也冲拉长了的影子回话。

“明天见。”

及川转过身来,背对着夕阳,阴影打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

“明天见。”

——他其实也很想问,那句没能吐露的心情,究竟是不是寂寞?



6


假期里发生的事终究像个插曲,回到那所公寓就像又回到正轨,日子四平八稳毫无波澜地继续。

要说毫无波澜也不够准确,确实是有事情在发生改变的。比如岩泉家的食客餐桌上的话比先前多了一些,偶尔会提及训练繁重或是最近在看的深夜档连续剧。比如餐后那位不速之客也学会乖乖收好餐具,自己担起洗碗的工作,勤快得甚至让人不太适应。

比如这天岩泉在回家路上第一次遇见了及川。很奇怪的事,在习以为常变成了习惯之后,不期而遇反而变得极少。这天比赛前夕,及川的训练结束得比往常要早些。两个人站在路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来打招呼。

最后还是岩泉先问了一句:“我要去超市,一起?看看有什么你爱吃的。”

得到的回答是一个笑脸和一个粘在身上不放的挂件。

“别挨得这么紧,热不热?”

“诶——”



来这之后还是第一次跟别人一起逛超市,岩泉心想八成及川也是,或者可能连超市也没来过几次,天天只当便利店和熟食店的常客——要不怎么可能推一辆购物车这瞧瞧那瞧瞧就兴奋成这样,什么都想买。

“你还真是跟个小孩一样。”他想也没想就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前边的购物车停了下来:“啊,因为和小岩一起逛超市总觉得很新鲜嘛。”

这倒也没有说错。以往两人出门时大多是去体育馆或是餐饮店,这样的场景确实很稀奇。所以岩泉也没有继续反驳,干脆就放任他随心所欲。

——结果就是购物车很快就被各种各样无用的东西堆满,岩泉忙着一件件又放回原处,却被手里又抱着不知是什么商品的及川瞧见,大声制止。

“啊?这个,还有这个,根本就不需要嘛,话说,我本来就只想过来买点食材的,怎么多了这么多没用的东西?”

“嗯?这个,小岩家只有一个马克杯嘛,我每次过去只能用一次性纸杯喝水所以想着多买几个杯子回去,你看,虽然小岩看起来没朋友的样子,万一有人来做客呢不是。”

“……拜托你替别人操心之前先操心一下你家快要死的盆栽先吧。”

“啊,原来是小岩你帮我浇的水?我还以为它生命力这么强……”

“是说你懒得顾为什么还要买这些东西回来啊?”

“啊,嗯,之前女孩子送的,你看,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嘛……”

说话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注意力已经转到其他事物上。岩泉也不好意思再过多追问下去,这本身对及川来说就是平常得无须再刻意一提的事,岩泉也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毕竟对从小学开始就帮及川解决多到过分的情人节巧克力的他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特意提起的事。及川的态度也从小到大一点没变,既不会把这些当做多余负担,但也不会总记挂在心上,对谁都一副亲近又不过分亲密的样子,唯独只有在对待告白时格外认真。

——当时排球部的部员也曾悄悄凑在一起,钻研揣测了许久,没有直接向及川求证,反倒拐弯抹角找岩泉旁敲侧击。

及川唯独对告白格外认真处理,是不是因为也有喜欢的人,才如此体贴那些明知无望仍然来告白的女生?

岩泉还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自己干脆否定了这样的假设。

要说为什么,及川那家伙本身就是个温柔的人吧。

在涌起的类似于“岩泉你只在及川背后说他好话啊”诸如此类的起哄声里,岩泉把后半句回答又吞回喉里——他想那或许仅仅只是自己看到的及川,无须再开口对别人说这些无法知晓正确与否的评论。

而那半句未曾开口对他人说过的言语,成了岩泉所有的仅此一份的及川彻。

就是因为这个人温柔得太过分,才会谁都不想去伤害。或者说,比起伤害他人,毋宁伤害自己。



“——岩?小岩——”

也是及川的手一直凑到自己眼前岩泉才回过神来。

“小岩,你也会发呆啊?我还以为你根本就不会动到脑子呢……”

“要不要我动动脑袋给你一个头锤试试看?”

“那还是算了。”

岩泉这才注意到什么时候购物车里已然高高堆起各处搜刮来的战利品——说他什么好?什么都对他没用。

“话说,才这么一会儿怎么又多了这么多……”

“嗯,因为小岩家里缺了很多东西嘛。”

“都说了不需要这种多余的操心,东西种类暂且不提,每件的量也不是一般地多……”

“安心安心,毕竟要两个人一起用嘛。”

“所——以——说——为什么你这么心安理得地默认要一起用?”

岩泉拿眼前这个满脸写着理所当然的人毫无办法,太阳穴都要恼得爆炸,偏偏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什么也不起作用。

及川摆出万年不变营业式笑脸,眨两下眼,不知道是在思考或者单纯只是不擅长作答这样的问题。

“因为小岩一定会答应的嘛。”

——岩泉张口就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哦,好像,确实。

这样的事实及川比自己还要更早一步发现,这一点也异常让人火大。



回去路上两个人一手拎一袋满满当当塑料袋,一走什么同什么碰撞就沙沙作响。

及川步子迈得有一步没一步,像刻意踩了什么古怪的节奏,嘴里哼着不知道又是哪支CM里的广告曲,总之很熟悉,经常能隔着墙听到隔壁的电视机里传来类似的旋律。

这样的场景总有种莫名熟悉,可又分明带着疏离。这条放学回家路明明已经走过很多次,跟及川一同走回家路也发生过很多次,两个场景交叠在一起又觉得很不思议。曾经再如何习惯的日常,一旦被摁下暂停键,再重新恢复播放时怎么也都带着种初见时的奇异新鲜感。

要说这幅图景曾经延续过多久,那开端或许还得从幼稚园算起,那时候并肩走回家时还会毫无自觉的手拉手,等到了高中时候就学会了拉开距离。及川的步子常常比岩泉要更慢一些,大抵是还要忙着应付过多的关注,也或者是常常会被路边什么事物就夺走了吸引力,步子就不自觉也会开始放慢。

岩泉也是一个人开始走回家路时才发现人的习惯有多根深蒂固,比如步履速度再也改不回从前一样快,像在配合谁的步子,仿佛他还会从身后追来;再比如肩膀旁边不自觉会留出一个空位,像等着谁还会来同自己并肩走。

这些习惯一旦脱离了某个始作俑者的配合,就连存在都变得可笑而毫无意义。也不是没想过要改,可惜日积月累带来的身体记忆一时也无法轻易改变。


身旁及川好像也一副心不在焉样子,调子哼着哼着就不知道拐了几个弯,再也听不出原本音调。

岩泉也没有再刻意找个什么话题去打断他。

经过公寓门前那棵很熟悉的樱树时才发现已经是落叶的时节,及川大约也是同自己想着相同一件事,才不自觉又放慢脚步。

——真是一点也没变过。

手中购物袋里大概是帮及川买的运动饮料或是他偷偷放进购物车的弹子汽水,停住脚步的时候发出碰撞声来,在这条安静得没有行人路过的街道上突兀作响。

“小岩。”

及川先出声唤的他。他正巧还能看见及川伸手摸摸鼻尖的小动作,他知晓那是对方犹豫时的惯性使然。

他走过去,同他肩并肩站在樱花不在的樱树下。

“小岩,明天我有比赛哦。”

“从两个星期前就听你说过了。”

“我记得明天你没有课的吧?”

“嗯。”——啊,原来要说的是这件事。

“所以,如果有空的话……”及川又伸手摸了摸鼻尖。

“我会去看你的比赛的。”岩泉别过脸去对上及川眼神,把对方那句可恶又被小岩抢先了的嘟囔当做没有听见,“是说,你一直想说的就这个?那有什么好支支吾吾的啊,直接开口就好了嘛。”

眼前这个人久违地露出略带歉意的笑脸:“说的也是呢。”

“你啊,”岩泉伸手帮他拿下落在肩头的一片落叶,“该不会是在怕我会拒绝吧?”

及川像一瞬间屏住气息,慢了半拍才恢复正常运作,声音很低,低到在这样安静的街道上也听得模糊不清:“好像,可能,说不定是。”

岩泉很少见过及川如此坦率地表现出自己的不自信的时候,但此时此刻把这般神情尽收眼底,他却不自觉地很想发笑——那家伙,跟自己一样,看自己的心情还不如看别人的更清楚些。

就好像对对方的家里总比自己更熟悉些,对方反而总比自己更容易猜到心情。要追究原因,也许是因为旁观者清,也或者是比起揣测自己心意,猜透对方更加轻而易举。

这样的事实,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同时察觉到了,所以也偷偷扭过头像在忍住笑意?

答案大概也全数被自己猜中。


“回家吧。”

“好。”



7


岩泉住的这间屋子其实少有及川以外的人来拜访,不过也偶尔会有例外。课题组里要商讨内容的时候一时没办法决定,七七八八地讨论了半天后突然有人冒出了一句,岩泉你现在是一个人住吧。

自然而然地就把地点定在了岩泉家里。屋子本来就不算大,岩泉也很久没有招待过这么多人,在厨房里翻找了半天找到及川当初买的一套马克杯时突然松了口气——还算这家伙有点远见。

想要过来帮忙的女生瞧见了,接过马克杯时随口问了句,岩泉君你有女朋友了啊?

“啊?没有。”

得到了这样回答对方一脸若有所思样子,不好意思笑笑再补了一句。

“哎呀,因为岩泉君你没有拿搁在那个很显眼位置的马克杯嘛,我还以为是特地给谁留的。”

“啊那个——”岩泉想要解释,开口又觉得自己跟及川的关系解释起来大概太过麻烦,也只能草草接上一句,“不是给女朋友留的。”

对方也没有再过多追问,话题一带便过片刻就转到其他方向上去。岩泉也觉得没什么值得再说下去,就也笑笑便过。


这边气氛才刚刚热切了一点、话题总算步上正轨,突然听见有人推门的声响——岩泉这才想起忘了同及川交代有人要来,准备起身去跟他解释,对方的动作却要更快些,轻车熟路拐进来,看见满座客人时候才回头扯了扯嘴角。

“小岩你有客人啊?”

“一看就知道了吧。”

“啊那没事,我就是过来拿个备份钥匙就走,我那把早上出门好像忘了带出来……”

“……你啊……”

岩泉本想顺着话再多说两句,想想又有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好发作,只好咂咂嘴从自己那串钥匙中摘下一把,塞进及川手中。

“喏。今晚估计没时间做饭,你就自己随便解决吧……”

“诶?我等等你吧?出去吃怎么样?”

“……也不是不可以啦,不过我不知道会搞到多晚……”

“那就这么定了!先走咯。”顺带还冲岩泉的同学打了声招呼,摆摆手告别。


岩泉在原地愣了一会才想起跟客人说声抱歉,可惜女生群里早就炸开锅,叽叽喳喳谈论主题不外乎糟糕刚刚那个男生真的超绝池面和道别时候我好像跟他对上了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抱歉,我想那有九成九可能只是错觉。

岩泉在心中暗暗作答。及川的无意识温柔主义向来也是他与生俱来魅力值的一部分,在不会惹到麻烦的阈值内岩泉也不打算多过问。

他偶尔记起高中时候撞见及川拒绝告白的场景,及川总难得收敛起没着落的笑脸、郑重说声抱歉不过你这么好的女孩子一定也能找得到很棒的人吧,对方总一边抽咽一边说着诸如及川君你这么说真是太狡猾了、平时那么温柔对我也太狡猾了、这么说你你也不会反驳是最狡猾的一点一类话,还有一句尾音随着抽噎声散在清冷空气里,碎了一地。

明明自己并非故事中任何一角,只单纯因为巧合而撞见这样场景,岩泉也难免会觉得感伤——他并非容易感伤的人,但那时候及川的表情让他想起夕阳颜色、电影终幕、散场后的演唱会、钟爱漫画的完结篇和所有相似事物。



那天结束商讨之后,先前过来帮忙准备的女生在岩泉送他们走时候特地叫岩泉留了一步,而后站在玄关前抿着嘴仔仔细细打量过岩泉一遍,直到嘴边都被抿出梨涡才下一句定论——“果然没错。”

岩泉完全摸不着头脑,刚想问是什么意思就被对方抢了先。

“岩泉君的那个马克杯是给刚刚那位邻居留的吧?”

“啊?”岩泉没有想到对方还惦记着这件事,懵懵地点点头,“你是怎么……”

“我之前就在想了,岩泉君你呀,前一阵是不是换了不同味道的香波?气味跟你很不相称呢。”像是看穿岩泉心中一瞬间闪现的念头,慢悠悠丢出下一句,“刚刚那位邻居身上的香波味道也是同一种呢。”

——他这才想起上次逛超市时候及川一边碎碎念叨啊小岩家的香波是不是快用完了一边完全无视岩泉说的你这家伙到底怎么知道的和等等我没有用过那个牌子的香波。

对方大约也注意到了他的表情,而后垂下头来用细细声音添了句。

“我本来觉得岩泉君你是我喜欢的类型呢……挺可惜的。不过这样也好。那,我先走了。”


也不等岩泉再道别,在玄关敲了敲鞋跟就走。等到岩泉终于才把那句话含义消化完毕后追出门去,早已没了人影,岩泉也只好冲着空荡荡走廊半是对空气回应、半是确认自己心情一样说了句“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什么关系?”

及川从半掩着的门中探出脑袋来的时候岩泉显然吓了一跳。

“没什么,走啦。”岩泉摸摸后脑勺,“你想好吃什么了没?”

“中华料理!”

“啊,确实很久没一起吃过了呢……”

“也不知道现在青城门口那家来来轩生意是不是还那么好?”

“没有输了比赛就跑去边哭边吃担担面的小鬼,应该会安静一点吧。”

“那是因为担担面太辣了!”

“是是是我知道。”


等到他们在那家中华料理店并排坐下一人面前多一碗红通通担担面时候,岩泉还不忘加一句“你别再吃到哭啊”,而后习惯性卷起两边袖子。

隔壁的及川短促地笑了一声,而岩泉辨认出那笑声的含义是“你不也一点都没变”。

“说起来,什么关系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还在抓着这个不放啊?”

“嗯……”及川呼啦啦划一大口面汤,“因为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很喜欢小岩嘛?刚刚我是不是错过了告白现场?”

“才没有。”

“那说了什么?”

岩泉犹豫了一下措辞,没法确定及川刚刚到底是从哪一句开始听见、知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对话里主角之一,要说的话该从哪里说起。迟疑了片刻,才从诸多选项里挑出最直接了当的一个。

“说,我们俩看起来关系很好的样子。”

“诶——那倒确实啦。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关系好过头被人家误会啦?所以才说那种关系?”朦胧升腾雾气里岩泉还能依稀看清及川的招牌营业式笑脸,“很在意的话就去跟人家解释清楚嘛。”

“都说了不是……”

“大家不是都说人生有三次桃花期嘛,你搞不好已经错过一次了?”岩泉听见及川吸吸鼻子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担担面太辣、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如果你有了喜欢的女生之类的,那我确实也该保持点距离……直说也无所谓哦?”

岩泉想到暑假时候同及川也曾谈过类似话题,那时候及川的话里还都是轻飘飘语气,与现在不同——要这么说也不对,语气倒也还是他一贯不着边际习惯,只是话不再绕着边界线打转,轻轻巧就往核心处长驱直入。这很不像及川风格,虽然先前也总拿这种来戏谑调笑自己,但这次又有些微差别,从“保持距离”这种词的用法到莫名沉重的语气全都很不像及川风格,而现在大概也绝非要略略感伤地轻叹一句“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已经长大了啊”的时机,岩泉本想当做玩笑话听听笑笑便过,可又觉得这大概是需要自己认真对待的场合——毕竟这玩笑再说下去也只会变味而毫无意义,倒不如正面聊开去。

说是如此,回答却反而更难了起来。他抉择再抉择,也只好选了一句稳妥又不会触及核心的回答:“说到底,有没有喜欢的女生跟与你保持距离也没什么关系吧?”

“诶?毕竟有及川先生在大家可能都不会注意到小岩的嘛?”

“……你不要以为在这里我就没办法揍你。”

“再说了——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太久的话,花在女朋友身上的时间也会变少嘛。再像这次一样被当做敌人就有点难办了……”

“放心,我还不会到要你来帮我来操心这种事的地步。”

“哎呀?我们的童贞男岩泉同学居然这么有自信?”

“……你不要以为我没吃完面就没办法揍你。”

“是是是。不过啊,如果小岩你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我倒还真的挺想见见对方的呢……诶?难道说真的有?”

“才没有。”

“我想也是。小岩你其实眼光很高的嘛,喜欢的人肯定也会是个很好的人。”

“眼光高的是你吧?从以前开始就是。”

“咦?有吗?”

“你啊……”

“我怎么了?现在说的是小岩你的话题啦!”及川呼啦啦喝下最后一口面汤,不知是汤还太烫、或者是辣椒不小心加得太多,隐约还能看见他红了的耳朵,“算了也不用着急,是小岩你的话肯定能找到很棒的人就是了……”

“这话可不像你会说的。”岩泉也三两口解决掉剩下的担担面,犹豫要不要再追加一份饺子时候顺口回敬一句不留情面的回答。

向来很习惯他这样语气的及川自然也只是轻声笑笑,双手撑着下巴回了句:“是不像。所以只有今天心情好这么说说,说多了小岩你肯定会得意忘形啦!”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用肯定、肯定、肯定,语气里都分明透着一股强烈的毋庸置疑。岩泉本想开口吐槽,转念一想又怎么都抓不到破绽,只得压了这念头撇开话题:“你也是吧?只要想找就能找到的啦……很棒的人之类的。”

而及川却没能作出他意料之中的反应。那时及川低着头所以神情大半掩在阴影里,但他总觉得隐约可见的些微表情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让他想起高中部活结束放学路上看见的落日、看完喜欢电影散场时握在手里的票根、演唱会终了时渐渐变得空荡荡的偌大场馆、高中最后一场比赛宣告结果时的哨声与所有相似事物。

那时刚巧有人推门进来,诸如欢迎光临的招呼混杂周围人群的嘈杂谈话萦绕热腾腾空气,而他却莫名错觉及川那句回答太过清冷,只他开口那么一瞬,似呓语又非呓语一般的应答就打碎在这难以言明温差感里。他总疑心大约是那句台词他已经听过太多次,才在心里如此这般强加上固有印象,而及川分明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不远处,却又带着无法伸出手去的凛然界限,像自己曾无数次撞破一开始便注定结果的告白现场时、曾躲过那个墙角的阴翳。

那里将会有故事要发生、而自己却无法成为其中任何一角的心情。


“可是,很好的人什么的,我才不需要啊。”

那时及川低头笑笑,这么说。


岩泉那天晚上睡前又复想起这般场景,总觉得也许及川并不打算让自己听见那句话。可惜非常不巧地,就这么被他从熙攘杂音里一字不差地找了出来。

那时候及川说的话还带着浓重鼻音,他想,一定是担担面太辣的缘故。



8


那之后又有一阵时间没碰过面,本就是赛季及川也忙,岩泉也有论文临近死线,只有等到想去厨房取马克杯泡咖啡时候看到及川专用杯才猛然记起它已经好久没派上过用场。

那天同学来家中时候质疑那马克杯主人的场景他也总会想起,连带着又再想起后来在中华料理店同及川的谈话。再遇到那位女同学他曾几度三番想要开口解释其实他与及川并非如此暧昧关系,但就连开口都觉得难以启齿,最后大概对方也是看岩泉窘迫模样不过,笑笑解围说没事岩泉君你也不用顾虑我心情,我也不会对别人随便说这事。

——这误会反倒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岩泉索性放弃挣扎,他本就不是擅长应对这些繁杂心绪的人,事事总要钝感几分的后果便是反应过来已经错过最佳应对机会,而最佳回答终于在反复斟酌后迟半拍浮现,也已经再错失应答时机。他同及川关系很好常常被人提及,但像这样明显被误会却也还是第一次。论文憋到瓶颈时候他偶尔会对着文档末尾的闪烁光标出神,而每每出神总会又再想起这些好笑误会与及川反常态度来,仅限一秒钟时间内兀自庆幸最近刚好很忙,有正当理由把这些麻烦事暂时搁置。

这些麻烦事归根结底起源不外乎莫名难言感情,而感情一旦被搁置结局不外乎两种,一种放得久了记忆散了淡了也便淡了,像风干日晒之后失了颜色细节全都变得模糊不清,渐渐地也不过无疾而终;另一种则好似青苔,放置一阵哪怕不再去管,等到意识过来也会惊觉不知何时悄然生长,蔓延至占据全部角落。



临交稿前几日还没能完成论文,正是分秒都要抓紧时候,偏偏就又在这时间出了岔子——岩泉早知头顶那盏灯泡还是上个租客遗留下来的、最近日渐昏暗也许是寿命已不久,可每次记起总不是出门时候、出门又往往忘记只在家门前才会记起——日积一日,今晚终于撑不过去,一阵风过来灯泡就在头顶晃两晃,灭了。

他本打算写个结语收尾便了,却不想得眼前猛地一暗,在心中兀自懊恼咂嘴两遍,也不得不起身出门去买替换用的灯泡。独身公寓唯有这点最糟,时机无论巧或不巧,出了什么问题却也只得自己解决。


出门已经是不早时间,岩泉又在便利店犹豫过一阵要不要一并买那本刚出的漫画新刊耽误了时间,这一耽误时间倒也赶巧,等他提着替换灯泡与漫画新刊正在回家路上时候刚好遇见训练完回家的及川。他本犹豫现在是不是上前去打招呼的时机,对方却抢先注意到自己,表情当然是惯常用的营业式笑脸。

岩泉也只好叹口气径直走到他身边。

“今天训练得这么晚?”

“嗯,毕竟是赛季嘛。”

“你啊,不要又拼命过头……”

“没有啦,大学排球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厉害,所以得要更努力训练才行嘛……”

“你啊,”说到这里顿了顿,“该不会是又遇到什么事了吧?”

“嗯?”

“你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一钻牛角尖就会发泄在训练上,没人在一旁看着就没个度。”

及川抬起头来,沉默一阵没说话,过半晌才像忽的醒了过来一般挤出一句:“没事,跟小岩你没关系。”

这话却像砸在岩泉痛处一般,莫名惹得他恼火:“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真的跟你没关系而已。”

这一句打得钝痛一阵,这时他想起刚刚多嘴问及川那句“遇到了什么”大约确实不合时宜,如若时间提前到数月以前,他是不会把这句话问出口的——他明知不开口多问是他们之间自然形成的不成文约定,却不小心探到了底线。那大概是得意忘形,他为自己的失言下了定语,是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透了及川、以为到了触手可及距离,想想那多半是个错觉。这样一想落得个理屈,就连自己也没法给自己找个台阶来下。

“我也只是担心你才……”

及川也稍稍放缓了语气:“我知道——可是小岩你呀,每次都这样没有自觉地随便触到底线,有时候温柔有时候又总把人推开,让人很难办的啊。”

“……你说我?”

“嗯。我啊,这一阵子一直在想,我现在已经猜不到小岩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了,为什么你还可以这么肯定地直接就猜中我?”

这一句好似梗在岩泉心上,原本想好的反驳词句一时之间却也一句都想不出了,他一愣,喉间浮动过几次,总要开口、开口却又无话说。

无意识地触及底线的明明是对方,温柔得捉摸不定的明明也是对方,让人看不懂在想什么的明明也是对方,不小心就会被猜中的——明明是自己才是,明明该如此才是,可为何就连他想说的话也被及川抢了先?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才会这样既无法传达、亦看不透对方,就连想要开口,也全都词不达意。这慌乱混沌脑海里匆忙挤进几句应答,最后错乱到事后回想就连自己也不记得自己答了些什么。



那时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其实不仅仅得意忘形而已。他只觉得与及川关系大概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每当他觉得面对及川总有些不自在或不自然想要顺应本能避而不谈时候转机总会自己再找上门来,而每当他觉得自己与及川关系发展得平稳顺利打算松口气不再考虑这些麻烦事时候总要出点什么岔子。

当时尚还处于漩涡正中的他自己自然无法察觉、也并无如此自觉,只有等到过境以后复再想起才晓得那大约是互相试探的表现,犹似初学者如此笨拙、如此小心翼翼却又如此明目张胆。

是从来闭口不谈也从不去想的小心翼翼,和学不会避讳逃也无处可逃的明目张胆。

这样状态总会有到尽头时候,或早或晚都未可知。打破时机或许还有很久,或许就在此时此刻。



他只记得及川与他最后几句对话,那些复杂情绪全数被先前对话断续剥离,只剩下单纯无遮掩的一句:“——小岩你呀,如果能猜得到我的想法,那你能懂我现在在想些什么吗?”

“我……”岩泉想要开口,可嗓子干涩得发疼。

及川也低着头沉默了一阵,那时这街旁的咖啡店冷冷地放些伤情音乐,硬生生插进当做谈话的背景乐。后来他再开口时候语气已不再似先前强硬,岩泉也怀疑及川说话音节是不是也被这冷清寂寥的背景音濡湿,要么怎么每个字明明比先前声调更低,却全都带着颤。

“……你真的不懂?”

他没有回答。而及川也并不等他回答。


他拿着那盏替换灯泡与漫画新刊,在原地愣着看那家冷清咖啡店暧昧灯光,等到那首不知名音乐奏到结尾才敢把眼神又复投向空无一人的街转角,居然也能体出几分曲终人散意味来。



9


回家之后见到阴暗空荡荡房间时候,岩泉也兀自叹过一口气。他独自换完灯泡,那盏灯明明比先前更亮,却怎么都觉得眼前好似笼着一层暗色幕布,看不清照不明。也草草给论文收了尾,敲下的字一关电脑便忘。在屋内干什么都觉得不对劲,漫画只翻两页就觉得太过无趣;想要开口却意识到并无他人在,怎样都觉得冷清清,只好开了电视,那时黄金档都已经结束,拿着遥控器从头按到尾,全是烂笑话连篇的深夜番组。

手机拿在手中同样摆弄了许久,通讯录一个个看过去,打给谁都不对。高中时代好友大概是最佳选择,可惜松川已经关了机,花卷的号码拨了两次又都在占线。他本打算索性关了电视准备睡下时候认命一样试了最后一次,却没想得居然接通,他才想起他竟没想好究竟要跟对方说些什么,甚至连开场白都没能想好。

幸好电话那边是很少会冷场的花卷,接通后都不等岩泉开口就自顾自开始调侃起来:“咦你们俩今晚是不是约好的不让我睡,怎么一个接一个打电话来叙旧?平时明明一个月都不会打一次电话的。”

岩泉隔几秒才消化出这几句话意思:“刚刚你是在跟及川打电话啊?”

“可不是。特地这么晚挂个电话就在那絮絮叨叨的,说半天都是些什么这个深夜番组好无聊啊今天晚饭吃的便利店饭团很难吃之类的牢骚……”

“……今天的深夜番组确实是挺难看的。”

“你也特地打来抱怨这个?!我挂电话了,你跟及川聊去吧,说起来你俩不还住隔壁吗?!”

“等等……”

“嗯,怎么了?只许说一句啊,我明天还有早课。”

“这里,有家中华料理不错,味道很像以前青城门口那家来来轩。下次你们来玩的时候,一起去吃吧。”

“好啊,说了几次要去你们那里也没去成……下次我叫上松川,我们一起去吧。”

“嗯。”

“你也要记得叫上及川啊。”

“……嗯。”

“那没事我挂电话啦。”

“嗯,晚安。”

“晚安。”

电话里响过几声嘟嘟的忙音,岩泉才将手机放下,电视里的三流搞笑艺人还来不及抖完包袱就被啪一声切断电源,这小小屋子里一瞬又再重新恢复沉寂。

他意识到他挂的那个电话从未想过要把他与及川间发生过什么同其他人提及,而他很确信及川也是如此。


后来他在这吱呀作响的床上辗转反侧过数回,难得又再失眠一次。

那晚上他迟迟入睡,断断续续做了一夜的梦,醒来全数忘记、留下的只有一个。梦里他将要搬家,甚至把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珍藏的东西全数收进一个瓦楞箱里,他抱着那个大大瓦楞箱走在路上,不小心箱子就塌了底,所有内容物全都散落一地,他在一旁,手里还抱着空荡荡纸箱看自己狼狈模样,那散落满地的回忆,竟是捡也不是、丢也不是。后来他俯下身去,小心翼翼拾起其中一个小小哥斯拉造型吊坠,用力一握,就散作手心流沙,缓缓又再漏过指缝淌在地上,他舒展手心,只留下两颗不知如何形成的小小颗粒状结晶,躺在手心闪光,亮得刺眼。

太刺眼。他一惊就从梦中醒来,才发觉昨夜忘了拉上窗帘,窗外阳光就斜斜投进来。

说到底,他并非什么预言家或是通灵者,梦大多都是既无章法也无意义的产物,如果非要说这梦是不是应现着什么,一定也只不过做梦的人一厢情愿为它强加上的解读罢了。

他坐起身来,已然再无睡意,挠了挠后脑勺,思考今天早餐该吃些什么。



毕竟生活从来都是没了谁还是照样过。

他忙了一阵,课题结题死线已过,总算得了闲能够放空一阵。那时已经不知觉将要入冬,再过几周就又到期末,所以也不过忙里偷闲罢了。

路过常去那家便利店的时候发现已经是开始吃熬点的季节,也跟着买了点,等到吃的时候才发现竟有一半其实并非自己口味,也只好苦笑着自己吃掉。钥匙串上多了一把变得无用的钥匙,碗碟柜中多一个从来不用的马克杯,而他从未想过要把那钥匙摘下放回隔壁信箱中,也从不把那马克杯收起到其他位置。

只要在正常时间出门就从来不会遇见隔壁那位邻居,门一关,就好似回到了刚来这里时候的心情——隔壁是不是住了位恰好与自己熟人同名同姓的先生,素未谋面却连生活作息习惯都了如指掌。岩泉变得不再爱戴耳机,就连开电视声音也都渐渐关小,因而隔壁不论是开门关门还是开着哪个频道的无聊肥皂剧都能听得很清。

隔壁门口的盆栽从未移过位置,岩泉只有等到确认那房间无人在时候才会假装路过浇水。香波又用完一瓶,下次去到那家超市时候,岩泉难得在香波货架前徘徊了许久,才从小小角落里找到那个并不合称自己的味道。

后来某天夜里他又再失眠,打开冰箱时候看见摆满的那一排运动饮料时候愣了一愣,觉得拿运动饮料替代咖啡做失眠伴侣大概很可笑,可自己这些日子做过的好笑事或许并不怕再多上一件。


失眠那夜里他难得终于找到个放空时机来整理思绪,他与及川并不是没吵过架,这次也并非闹得最凶的一次,但曾经他们冷战从不超过三天。他记起那天晚上及川问出最后一句“你真的不懂吗”时候神情,甚至无法确认及川想要的究竟是肯定还是否定回答。那时及川脸上的神情陌生又熟悉,他直至现在才想起那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再往前数日他亦曾见过这样相似表情,在小小餐馆隔着雾蒙蒙蒸气的角落里,及川脱口说出那句他与他都听过数次的台词时候。不再隔着升腾雾气看的时候那眼神直直撞进他心底里,一碰,被撞到的角落就隐隐生疼。

他当然知道痛的不只是他。及川向来是个温柔至极的人,他知道;温柔到比起伤害别人,宁愿选择伤害自己,这大约只有他知道。这纠缠不清事件演变至今,如果自己也曾觉得触及就会发痛,那必定有人伤得比自己更重。

总有很多个可能性,没有人提及,就能假装没有存在过;可一旦被搁在浅浅表层,就再也没法消去。

如若他也有那么一瞬,想要伸出手去,替他抚过那赤裸裸无遮挡的伤疤。

只那么一瞬,有过吗?

那次没有咖啡却依然失眠的夜里,岩泉曾这样问过自己。他并未给过自己答案,他想,或许能够问出这个问题本身就已经是个答案。

这答案好像又来得太迟,迟到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确认。




天气渐寒,岩泉也想过是不是该置办个暖被炉回来放着,只是在这里也住了一段时日,堆积的东西也日渐变多,只好腾个休息日整理整理打算挪个空地出来。

窗外那棵樱树到了落叶季节,不知下雪天枝上会不会残着雪;刚搬来时候用的瓦楞箱收好堆在角落里,自己常用的那张书桌上却不知何时摞高高一叠总看不到最后的厚书;租来的电影再不还就要过了时效期限,只好看看简介权当自己已经在过去哪个平行时空间隙里看完;多出的那张椅子重新变回摆设,收拾到这里时候岩泉一愣,想想还是摆在原来位置。

堆在床头的漫画和笔记本是最难整理的部分,漫画总也舍不得丢放着又占了太多位置;笔记本倒是该丢的都收到一边,期间翻到一本没有印象何时用过的笔记,也是纯粹出自好奇才坐下翻看,字迹难认拼拼凑凑他才认出是自己初中用过的国文笔记——大概是搬来时在家中收拾拿错带了过来的,居然也到现在才发现。他本想顺手放到准备丢掉的那一侧,一扔却抖落出几张轻飘飘纸片来。

那纸片并非自己字迹,这次他倒是很快就认出那是及川万年不变细圆笔迹,继而记起那是初中某年过生日时给他的生日礼物——纸片上拙劣字迹内容从“捶肩券”到“一同回家券”再到“陪你看哥斯拉券”,最后一张上写着“吵架时先道歉券”。

他与及川并不是没吵过架,这次绝非闹得最凶的一次,但曾经他们冷战从不超过三天。常有意识到对方也开始觉得不安的时间节点,他们也曾抢着先出口道歉好给对方台阶下——先道歉的一方当然像是无言比赛中先低头认输的一方,但争吵过这么多次,他们从不介意谁比谁输多赢少。

那若也是场胜负,他们也都自认自己定会是赢的一方,所以认输让一场也无妨。

而这时岩泉靠在床头,手中攥紧那张小小纸片,那纸片既不会化作细沙、也不会留下奇异结晶,可他却莫名想笑。

他在独自一人房间独自发笑,笑着笑着消了声,把那纸片夹回笔记本里,放在床头,然后抬手敲了敲床边那薄薄一堵墙。



10


其实他也并不确定墙那边有没有人在,即便有人在,这不轻不重响声也可能会被电视里的无聊笑话给盖过。他好不容易才从乱了节拍的心跳声里分辨出对面也传来类似声响,不轻不重正好三下,想要回应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还未想好开场白。

对面却悠悠传来了句:“你那还有吃的吗?我肚子饿了。”

“……你家里没东西啊?”

“冰箱空了。”

明知对方并不会看到这里情形岩泉还是重重叹口气,继而无可奈何开口。

“来吧,我给你做炒饭吃。”


庆幸着家里还有点不小心煮多了的白饭,岩泉当然已经从次次担心炒饭糊在锅底的阶段毕业,因而可以稍稍分神听见身后传来门被小心翼翼轻声推响,也能听到及川走到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他预订位置的椅子前,动作不似先前大咧咧,放轻放低像怕惊扰到什么一样。

岩泉把做好的吃食带回桌前,而及川一点头就当道谢,双手合十说一声“我开动了”,之后就又重新归回沉默。

沉默搁置得久了,难免也会不自在。岩泉斟酌了很久,最后只好捡一句最无意义的话来说:“……没有汤,你要不要喝点水?”

对面及川捣两下头,岩泉便起身去找那个马克杯——或许也不用找——期间听见及川一句似低语又不似自言自语的感慨:“我都不知道小岩你现在厨艺变得这么好了?”又再顺手把马克杯放回桌沿,回一句“怎么说也来这大半年了没点进步怎么行”。

“说的也对。”及川笑笑,没再继续这话题。

岩泉无端端记起及川来他家吃的第一顿晚餐,那时候他们也常常对话说到半截就无法继续,沉默全都散在每个明知将要陷入冷场的句尾里。但这时场景却又分明与那时不同,那时候沉默还只是不可抗力,并非刻意而为,而现在毋宁说更像是谨慎过头的互相试探过程中带来的副产物——像是害怕下一步猜错对方意图出错了招就会被击败到溃不成军,倒不如停滞多些时间留个回旋思考余地更好。

最后还是及川先开的话头。

“小岩你在收拾东西?是打算搬家?”

“嗯?”岩泉下意识环顾一圈才意识到这场面确实很容易惹人误会,这紧绷气氛不知怎的突然变得有些好笑,干脆顺着话接下去并不戳破,“算是吧。”

“……这样?这样啊。”岩泉看见及川下意识吸吸鼻子,“不过也是呢,总觉得,有点抱歉……”

“你别道歉。没做错什么就别道歉了。”

“……你觉得我没做错什么?你明明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要搬走……”

“你自己才是吧,之前还说搞不懂我在想什么,现在就这么肯定?”

“因为小岩你很不擅长说谎嘛。”

“你也很不擅长说谎啊?不想要我搬走就直说啊。”

“……不要摆出一副你很懂的样子啊。”

“我懂啊。”刻意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一句,“我都懂。”

空气突然静了下来,岩泉甚至还能听见隔壁传来电视的吵闹声,暗自好笑一句及川出门是有多急连电视也忘了关,又意识到现在并非露出笑意的时机。

“那……我说不想要你搬走你就会留下来?”

“会啊。”捧起马克杯喝一口水再继续,“因为我本来就不打算搬走。”

“咦?等等?咦……说谎的点原来在这儿吗?不对不对,那这一副明显在整理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啊,因为我想买个暖被炉回来,但是没地方放所以……”

“那刚刚也?!”

“我就只是顺着你的话说啊?”面对惊到连勺子都忘了放下恨不得起身来质问自己的及川,岩泉只好举起双手示意投降,“不过现在想想搬家也挺好的,我想换个大点的屋子,现在这里太小了。”

“诶?不过小岩你一个人住也不用多大的屋子吧……”

“但是要跟你两个人挤在这么小的地方真的太窄了,不如换个大点的地方住在一起……你看,也不用麻烦你跑来跑去蹭饭吃了嘛……”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意识到自己的耳根发烫到不行,只好硬生生就此打住。好在一直烧到短路的及川才终于找回神来,支吾断续着作了回答。

“可是,我不仅做饭很难吃、还喜欢熬夜看电视,买东西从来没有计划,养的盆栽也都不管,还有,还有睡相也很糟糕……总之肯定会是个很糟糕的室友啦!”

“那有什么要紧?很棒的室友之类的,我才不需要。”

这话刚脱口,岩泉就感觉到及川一僵,而后终于今天第一次看到他的非营业式笑容。

“……我啊,最喜欢小岩你的就是这种地方。”

“等等,这么突然就打直球?那前面那些算什么?”

“铺垫啦铺垫。”

“是是是,我知道你喜欢我。”

“比你知道的还要更喜欢一点哦?”

“那我现在知道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就没有点……其他的回答吗?”

“那,”挠了挠发烫耳根,“我可能也比我想的更喜欢你一点。”

等了很久没等到回答,岩泉才抬头看到及川拿起碗来一气把剩下的饭呼啦啦吃完,再啪一声放回桌上,挤出一句“我也早就知道啦”。

“你啊,”岩泉抽一张纸巾递过去,“那就别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啊。”

“我才没有!是刚刚吃得太快被呛到了!”

“是是是。说起来啊,上次跟花卷打电话的时候约好了要带他们去吃那家中华料理来着。”

“好啊好啊,那让他们快点来玩吧,搬走了就没得吃了。”

“下次找新房子的时候也找找附近有中华料理的好了……”

“还要能看到樱花的那种。”

“这个就不必了吧?”

“诶?可是今年我都还没见过几次就谢了。”

“是是是。还有呢?”

“还有饭桌要对着电视!”

“驳回。还有呢?”

“等等为什么要驳回?……还有,我最近很闲,所以小岩你多讲点你学校里的事吧!你都不怎么提你自己的事……”

“刚刚不是在说这个话题吧?!再说你也不怎么提你的事。”

“我那是……算了,反正以后也有机会慢慢说。”

“也是,反正以后还很长嘛。”


未曾脱口说出的以后定还有很多个。这故事在途中出了差错,结局偏离了轨道,才重新变成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今后也会从同一个窗口望同一株盛放樱花、分享同一盏灯的同一片灯光,会在路上路过同一家超市和同一家中华料理、谈论何时能有时间一同去逛逛,会在同一张饭桌前分享同一份晚餐、争吵待会谁去洗碗,会挤在同一个暖被炉里看同样的无聊电视剧、被同一个烂笑话逗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分享同样情节的故事,这样的未来终会姗姗来迟应现——而现在,现在大约什么也不用再多想,只需要期待这故事的下集情节。



那天晚上岩泉帮着非要看完那部深夜电视剧却撑不住迷迷糊糊睡着的及川披上被单时候,觉得今后这样的场景没准也会再度上演。

后来他靠着及川,也几近睡着,脑海中挤进来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生活总是没了谁也照样过,可有谁在身边纠缠多个几年几日,大概会更有趣一些。

有谁跟自己分享同一屋檐下的故事,大概会更有意思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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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着捡回来接着写的时候发现已经完全接不上前面的内容了,最后完全变成“这家伙到底在写些啥”的状态。

反正我猜也没多少人会看到这里ry


一个没用的设定:跟《Snips》和《靛青地平线》是同一个世界线,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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